手工诗坊 || 卢辉读诗：中国现代短诗鉴赏
龚学敏
譬如水墨。从书中划出的小船，
一味地单薄，
直到成了天鹅颈上的那抹白。
我在桃花用汛读书的烟雨中，
一眠一生。直到成霜，
成你水鸟的名字，贴进
这张纸淋透了千年的暮色。
和草做的隐情，一同退到这里。
众鸟沉寂。大地将会
用水把这么多的汉字孵出芽来。
[赏析] “用水把这么多的汉字孵出芽来”，可以说，龚学敏的诗歌是讲究汉字的“效果”的，而汉字效果的“呈现”免不了要有“式样”，凡是垂青汉字乃至标点符号的诗人，往往在调度汉字乃至标点符号的“功能性”方面有着近乎“魔术师”的风范。我尤其欣赏诗人巧用汉字特有的意蕴之“格”所散发出的“气场”，这个“气场”就是诗人精神内容的“意”和物质形式的“格”的融通与互化的过程：“譬如水墨。从书中划出的小船，/一味地单薄，/直到成了天鹅颈上的那抹白”。的确，我们沉醉于这些汉字之间那种相互链接、相互磨擦、相互砥砺、相互弥合的“过程”，也就是诗歌效果。（卢辉）
醉酒记
简明
如今，我只与自己对饮，隔三差五
老酒新瓶，朋友一茬茬斗转星移
知己这器物，盛酒也盛岁月沧桑
心不醉酒醉天下，六十七度的
古往今来，不设防的此岸与彼岸
它们东倒西歪，酒散便荒芜
[赏析]“酒散便荒芜”或是人走茶也凉，这看似心境，也道出了人烟！这首醉酒记，记的是“我只与自己对饮”，悟的是“知己这器物，盛酒也盛岁月沧桑”。可见酒人生与醉时光多半是“酒醉天下”人生苦短、珍惜当下的慨叹！（卢辉）
静物
宁明
一只古老的花瓶
满脸褶皱，尘埃掩埋了岁月
雪白的鸽子，以飞翔的姿态
落在花瓶上
一个人在这幅画前
抱臂沉思，直到站成
一尊
汹涌的雕像
[赏析]“静物”肯定是以静致动，以静致远。说到底，“静”就是空间的透视和时间的穿越。这首诗就是按照这一“规程”，由“一只古老的花瓶”到“一个人在这幅画前/抱臂沉思” “直到站成/一尊/汹涌的雕像”，完成了空间透视与时间穿越的“交锋”，以显示物我对应的“时空观”和“历史观”！（卢辉）
睡莲
李皓
不动声色的美人儿
一万头雄狮在水底奔跑
跑着跑着
月亮就爬了上来
[赏析]睡莲底下有“一万头雄狮在水底奔跑”，这的确是超级想象！不过，这样的“超级想象”拿来烘托“睡莲”也不为过，想想看，出淤泥而不染、中通而外直的莲杆——那是与睡莲相互映衬的、看不见的美丽，俨然就是护美使者：“跑着跑着/月亮就爬了上来”。此景此情，天上地下，交相辉映！（卢辉）
两张琴
鹰之
风在弹奏大海的时候
也在弹奏我
但在风撩起的每一朵浪花上
月亮都为它们
盖上了一枚银色的印章
那些空心的礁石和海岸
也都抢着为它们铿锵证明
而风弹奏我时，却无息无声
那些鬼眨眼的星星们明明看到了
却面面相觑一声不吭
[赏析]大海是一张“琴”，我也是一张“琴”。“浪花”是音符，“我”只是“休止符”。有趣的是，这二张别样的“琴”，前者“月亮都为它们/盖上了一枚银色的印章/那些空心的礁石和海岸/也都抢着为它们铿锵证明”，后者“我”的这张“琴”却“无息无声”，仿佛“我”这张琴生来就只有一个“休止符”或者自有铿锵、自有调式：“难怪那些鬼眨眼的星星们明明看到了/却面面相觑一声不吭”， 或许“风弹奏我时”对我不为所动的“休止符”以为就是人世间最美妙的音符！（卢辉）
牧羊人的早晨
大枪
早上的草原
像一把釉色很薄的奶壶
牧羊人只抿了一口
就白了黑了一夜的蒙古包
邻家的犬或早起的炊烟
熟悉得连招呼都免了
许多许多月亮
圆圆的在叶尖上滚动
牧羊人从不在早上吆羊
只让草香牵引着羊群
一会儿功夫
羊群上了天
[赏析]牧羊人的“无为而治”：“牧羊人从不在早上吆羊/只让草香牵引着羊群/一会儿功夫/羊群上了天”着实是一道“牧羊人的早晨”之光景！这首诗，以“无为”衍生出的恬静、怡然和空阔，勾勒出草原之壮美！尤其是“无为”而“无不为”的奇观，令人生羡，即“许多许多月亮/圆圆的在叶尖上滚动”、 “一会儿功夫/羊群上了天”，这种以恬静、怡然、洒脱的“无为”来烘托空阔、壮美、富庶的“无不为”，使草原的无限风光跃然纸上！（卢辉）
青小衣
我走后，我将把第一人称一同带走
第二人称，也将禁止使用
那时，我只适合用第三人称
且是女性
我走后，一切从简
包括，代词
[赏析]用人称代词：我、你、他（她）来对人生进行“善后”小结，这样的诗作的确不多见，好诗！可以说，在人称代词中，“我”是最为尊贵的，对任何一方的“我”而言，“我”是独一无二，代表“唯一性”，不可替代，故：“我走后，我将把第一人称一同带走”。然而，围绕“我”的人际关系，第二人称（即对方对我的“指代”——她，因“我”的消失而消失），故有：“第二人称，也将禁止使用”，由于“我”已不存在，但“善后”还在进行，故有“那时，我只适合用第三人称/且是女性”，那是最后悼词所运用的称谓，到了“善后”盖棺论定：“一切从简/包括，代词”，真的是不留下一丁点的“死”角，死得其所，豁达！还是女性！！！（卢辉）
腰痛
香奴
这绝对是一次，中年的
腰痛。年少时摆动杨柳的痛
只不过是为了考验，一场爱情
只要，春风，更温柔地拂过
腰痛，就会立刻痊愈
而今，止疼药被加至三粒
已经诛连了胃部神经，还是让我疼得冒出冷汗
我不由得不想，也许这次
我病得很重
很有可能，会瘫在这里
举目无亲的这里
孤苦伶仃的这里
我多想，给你打个长途电话
跟你说说我的 腰痛
[赏析]《腰痛》一诗的妙意在于从“生理”到“文理”的嬗变。比如：“年少时摆动杨柳的痛/只不过是为了考验，一场爱情/只要，春风，更温柔地拂过/腰痛，就会立刻痊愈”，年少时，心理脆弱，生理健壮；中年时，心理沉稳，生理脆弱：“而今，止疼药被加至三粒/已经诛连了胃部神经，还是让我疼得冒出冷汗”。由此可见，从少年的“心痛”到中年的“身痛”，看似“生理”性的，却暗示出复杂多样的命运与人生的“文理”！（卢辉）
与沉默呼应
任先青
山谷里的石头
用沉默与沉默的山谷呼应
山谷里有水了
石头开始轰鸣在坚硬的内心
铺开喧嚣的青草和踏踏马蹄
一个沉默的人
在谷边最大一块石头上坐下来
撇开抒情用最痛的那根手指
安排他严肃的一生
[赏析]一块沉默的石头，一座沉默的山谷，一个沉默的人以及严肃的一生，这样的“沉默”的确够“肃穆”的。不过，诗人不忘“与沉默呼应”的应变：“山谷里有水了/石头开始轰鸣在坚硬的内心/铺开喧嚣的青草和踏踏马蹄”。这是应对沉默之后的“变动”，动静之间，身心磨练，方能“安排他严肃的一生”（卢辉）
落日下的草
翟营文
如果我是雨滴，也仅仅是为了
照出你深藏的无数个内心
如果我是夜晚，就安静地睡在你的边上
把河流铺在你的身下
让你的另一只脚刚好踩在岸上
如果我是一棵小树，请允许我
走在前面，为你小小的善良指路
最好我是另一棵小草，在时光中
爱上你的寂静，黄昏多么辽阔
是谁用盛大的幸福将弱小一点点包裹
[赏析]按我的审美，我不太主张诗歌写作的“序列化”，因为，它容易形成一种“模版”。不过，翟营文的《落日下的草》多少让我改变了一些上述的审美主张。因为，一首好诗，它的“功能性”的美，取决于它的“内质”，比如，这首看似“如果”的排比序列，但在这序列中，一系列巧妙的比喻夹杂其中，着实让人眼前一亮：“如果我是夜晚，就安静地睡在你的边上/把河流铺在你的身下/让你的另一只脚刚好踩在岸上”、 “黄昏多么辽阔/是谁用盛大的幸福将弱小一点点包裹”，正是由于这些妙喻夹杂在序列中，打破了由于工整的序列而带来的审美的“稳定性”，在诗意工整的推进中多出几分突兀感和新奇点！（卢辉）
向东向西
潘以默
两个隧洞，彼此凝视白昼里燃起的星光
我在中间躺下
枕木一般地恳请着颤栗
[赏析]这是一次接连穿隧洞的感觉，洞与洞的间距象是眼与眼的对视，“白昼里燃起的星光”既是路面的白与隧洞的黑交替所形成的“颜色”的落差，也是诗人因环境的突变而形成内心的“起伏”所产生的幻变。而“我在中间躺下/枕木一般地恳请着颤栗”，可以理解为进“隧洞”时，刹那间象忽然倒下的“冥想”而其中 “颤栗”，“象枕木一般的恳请着颤栗”就可想而知了！（卢辉）
旋转木马
陈小可
伤口还没好
就又开始旋转
只有转得飞快
才能暂时忘记心中的无奈
一圈又一圈
一圈一次轮回
一圈一次后悔
生命中每个台阶都十分陡峭
但我依然选择执着
一圈一圈
一年一年
[赏析]“圈”的文章很多人都在写，就看谁的角度好，谁的笔生花。陈小可以旋转木马的“圈”为蓝本，那一圈又一圈，一年又一年的“轮回”，看似没有活力的、刻板的“圈”：“ 一圈一次后悔”，却寓托了诗人：“但我依然选择执着”的信念，这种以僵化来激活生命的笔法，值得欣赏！（卢辉）
在一首诗中缩写青海
江帆
透明的青海，那么多蓝的哲学谁能懂？
在那些高高村庄的嘴里，每一位佛都有一粒青稞
五月的雪水河边，那么多雪山的藏刀
那么多的念经的风、雪莲，那么多的泪滴的歌声
它们一一放下马匹，抱起羊群
[赏析]这是一首“意”在“诗”前的诗，因为有了此“意”的笼罩，这首诗的“缩写”就有了核心区和对象化的“物”：“每一位佛都有一粒青稞”、“那么多雪山的藏刀”、“那么多的念经的风、雪莲”等等，有了这些“物象”的组合，“在一首诗中缩写青海”的诗情就有了“画意”，有了青海“那么多蓝的哲学”供人思考！（卢辉）
逝鸟
熊曼
它悄无声息地
出现在池塘边 甬道旁 树荫里
有时是一只野猫的嘴里
黑色的羽毛覆盖着薄凉的身子
静止 预示着不祥
每一次，我总忍不住心悸，匆匆离去
我不能接受它现在的样子
它应该飞得更高 更远 更决绝
永远
与大地保持着难以企及的距离
[赏析]“逝鸟”的出现，引起诗人的“心悸”，进而“不能接受”，这是诗人悲悯情怀的流露，也是引起疗救的“唤醒”，人与自然理应和谐相处，也就是诗人所期望的鸟“它应该飞得更高 更远 更决绝/永远/与大地保持着难以企及的距离”，这才是和谐的“距离”！（卢辉）
致晴禾·飘飞的丝巾
何氏璧
丝巾飘飞的方向
是未知的彷徨
抓得住一份惦念
却遮不住满目苍凉
玉壶里的冰心
化在落日的余晖里
短笛奏不响
离人的悲伤
骆驼的背囊
蓄满了秦时的月光
沙海万顷
掩埋了汉时的画廊
罢罢罢
不如归去
躲在乌镇的小蓬船里
吟诵
燕子的呢喃
[赏析]这是一首包含惦念、追忆的情诗，诗中既有“小我”“离人的悲伤”，也有“大我”“蓄满了秦时的月光”，大小情怀，相得益彰，充满着淡淡的雅致、悠悠的轻愁、浩渺的怀想！（卢辉）
细小的雪
宫白云
细小的雪覆盖我，你画下的棉籽
种在这一方热土
不死的棉花是黑夜的萤火虫，大地上
弱小的光亮。拖着上帝的步伐
这白与火的依偎如落日宁静
[赏析]宫白云的雪似“棉籽” “种在这一方热土”，我把这样的比喻叫着“神谕”。的确，雪与棉籽，除了颜色之外，几乎是不搭界的，但诗人把它们搭在一起就自然有“顺理成章”之处。即二者都有“光鲜”之美，因此，诗人就顺势而“写”：“不死的棉花是黑夜的萤火虫，大地上/弱小的光亮。拖着上帝的步伐/这白与火的依偎如落日宁静”。从雪到棉籽，从棉籽到棉花，从棉花到萤火虫，从萤火虫到落日，这一束宁静的“火光”多么象“上帝的步伐”普惠于大千世界以及万物生灵！（卢辉）
江湖
东篱
我没有书生夺命剑
只有一卷线装爱情书
在恩怨难了的江湖
我不博功名
只爱我眉眼纤细、红豆小嘴的佳人
[赏析]我在想，东篱的确指的那“江湖”而不是此“江山”，用词太精当了！若是“江山”，自然就有美人、英雄与敌寇，而“江湖”就比“江山”多了一档市井、俗务的层面，就会使七情六欲、儿女情长更为杂多而丰满，而不仅仅停留在“江山”的胜者王、败者寇的“线性”思维中：“在恩怨难了的江湖/我不博功名/只爱我眉眼纤细、红豆小嘴的佳人”。故，不爱江山爱美人，更多是对“江湖”这个层面来展开的，正如诗中所言：“我没有书生夺命剑/只有一卷线装爱情书”，妙哉！（卢辉）
科尔沁草原
陌上寒烟
天还没有黑下来，被哲耶拴在树下的
那匹枣红马，突然挣脱了缰绳
奋蹄去追赶夕光
青草之外还是青草
在科尔沁草原
草，是牛羊的城堡，昆虫的天堂……
一行行秋雁，像是谁书写在天空上的一行行小字
哀婉、忧伤。风，吹动衣袂
风，吹动往事……
一生那么短，回忆那么长
[赏析]这首诗既有神话般的传奇色彩：“天还没有黑下来，被哲耶拴在树下的/那匹枣红马，突然挣脱了缰绳/奋蹄去追赶夕光”，又有人间天堂的曼妙境遇：“草，是牛羊的城堡，昆虫的天堂……”，二者叠加组合成“一生那么短，回忆那么长”的咏叹！整首诗以“风”穿越，今古上下，万物灵长；息息相通，各得其所！（卢辉）
THE END
纸媒支持
01
《延河》诗歌特刊
02
《湛江科技报》
03
《三角洲》东洲特刊
04
《南通日报》
05
《江海晚报》
06
《辽河》
07
《营口日报》
往期回顾
卢辉读诗